躬行执尺立药范 师恩映路照远行 —— 记中药质量标准拓荒者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所张静楷主任药师
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我大学毕业分配至中国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,中药剂型研究室。那时的我看到日本汉方中药在国际市场的拓展,深刻意识到中药标准化,特别是制剂标准化的重要意义。刚刚走上科研岗位的我,满怀着对制剂研究的憧憬,却因对中药实验实操经验匮乏,面对复杂的实验仪器与繁琐的操作流程,常常手足无措、满心忐忑。彼时的张静楷先生,已在中药制剂领域积累了十余年经验,却毫无资深前辈的架子。她敏锐地察觉到我这个年轻实验员的局促,始终面带温和的笑意,如春风化雨般驱散了我心中的不安,帮我破解各种难题前的窘境,也让我对 “中药科研人” 的身份有了最初的敬畏与认同。在那个艰苦而充满希望的年代,她的音容笑貌与我的专业经验同步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。

时光荏苒,距张静楷先生离世已三载。先生1962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药学部(原北医药学系)、1990 年任中国中医科学院主任药师(教授级),是现代中药科学研究的前辈。先生一生深耕中药制剂与质量标准领域,从医院临床一线到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(原中医研究院中药所)的科研阵地,用近三十载的坚守与付出,为中药的规范化、现代化发展铺就坚实基石,其赤诚风骨与 “药济苍生” 的初心使命,至今仍温暖并指引着后辈前行的路。
中医药传承发展几千年,但面对现代科学的挑战,中药的标准化成为制约中药走向市场、走向世界的重要制约。中药制剂标准化是保障中药临床疗效稳定、推动中药现代化与国际化的核心前提,同时也是规范行业秩序、提升中药产业竞争力的关键举措。从临床应用角度看,标准化是统一制剂的药材基原、炮制工艺、有效成分含量范围等关键指标,避免因批次差异导致疗效波动,降低不良反应风险,保障用药安全有效的基础。
上世纪60年代,怀揣着对医药事业的赤诚,张静楷先生从北京大学药学部毕业,开启了她深耕药学的职业生涯。早年,她就职于北京的大型医院临床一线,亲身参与药品调配、质量核查等工作。她亲眼见了证药品质量波动对患者生命健康的影响,更深刻意识到药物制剂 “质量可控” 是中药制剂走向临床、惠及大众的关键,这份珍贵的临床经历,为她后续深耕中药质量标准研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、数据和实践依据。后来,她调任至原中医研究院中药所制剂室,随着改革开放,中药的质量要求不断提高,中药创新制剂研究快速发展,她从此专注于中药制剂的研发与质量管控探索,与中药质量标准研究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中药科研,严谨为要,细节为王。小到一根吸管的精准吸液(确保制剂投料剂量准确),大到精密仪器的开机调试、样本的规范放置,再到实验数据的严谨记录与分析,先生都亲力亲为、手把手教学,反复强调 “中药制剂的每一个数据,都关乎药品安全,容不得半点马虎”。我至今清晰记得,第一次在一个重要实验中,尝试用吸管精准吸取理化指标独特的溶液时,因过度紧张双手不停颤抖,好不容易快要吸上来的液体屡屡滑落,挫败感与焦虑感瞬间涌上心头。就在这时,先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语气温柔却坚定:“别慌,中药科研讲究‘稳’与‘准’,慢慢来,多练几次就熟了。” 简单的一句话,却似定心丸般抚平了我躁动的心绪。在她的言传身教下,我渐渐褪去懵懂,一步步掌握实验技能,能够从容熟练地完成各项中药制剂相关实验,更在心中种下了 “严谨求实” 的科研种子,这份初心,也支撑着我后来在中医药科研道路上稳步前行,直至获评副主任药师。
最难忘的,是那些在艰苦条件下坚守中药质量检测的岁月。与现在的条件相比,那时实验设施简陋,但对实验的技术要求却很高。“热源试验” 是中药制剂安全性的关键性检测环节。为保证数据的精准稳定,必须亲手抱着实验兔子持续测量体温。无论是酷暑盛夏,汗水浸透白大褂仍坚守岗位;还是寒冬腊月,指尖冻得发麻却不敢有丝毫松懈,张静楷先生从未因自己是资深研究者而退缩,始终与我这个年轻后辈并肩作战,一同抱着实验动物完成每一次试验。她掌心的温度,不仅温暖了怀中的实验动物,更让我读懂了中医药科研人 “精益求精、不负使命” 的担当 —— 这份对中药质量的极致追求,这份无声的传承,成为我职业生涯中最珍贵的财富。
1980 年前后,因原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科研成果转化的工作需要,我们小组从剂型研究室整体转移至中试车间(后升级为实验药厂),一项艰巨而全新的任务摆在面前 —— 牵头筹建中药质检实验室。对于深耕中药制剂研发的先生而言,这是一片从未涉足的领域,但早年医院工作的严谨素养、北大药学专业的扎实功底,以及对中药质量的执着追求,让她毅然扛起了这份重任。她常说:“中药要想走得远、走得稳,质量标准必须先立起来,这是中药产业规范化的根基。”
那段时光,张静楷先生带领我们踏上了 “边学习、边请教、边实践” 的拓荒之路。
为攻克中药理化检测、微生物限度核查等技术难题,她日夜查阅国内外相关资料,梳理中药质检的关键环节,结合中药制剂的特性优化检测方法;为协调实验设备与资源,她四处奔波,不辞辛劳,积极对接行业内单位寻求支持;为确保实验室建设符合中药质检规范,她反复推敲方案,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,小到实验台的布局,大到仪器的校准流程,都亲力亲为把关。经过数月的不懈努力,理化实验室、微生物实验室、动物实验室相继顺利落成,宽敞明亮的实验室里,精密仪器整齐排列,不仅为实验药厂的中药制剂生产与质量检验筑牢了坚实基础,更填补了当时车间中药质检体系的空白,为后续中药质量标准的完善与推广提供了宝贵的实践经验。

即便肩负着实验室筹建与日常科研的双重压力,张静楷先生依旧心系年轻后辈的成长。她深知,中医药事业的发展,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与接力,而过硬的专业技能,是年轻科研人扎根行业的基石。她主动动用自己的人脉资源,多方沟通协调,不辞辛劳地奔波于中药所与北京市药检所之间,为我争取到宝贵的学习机会,让我得以接触到当时国内前沿的中药质检技术与标准规范。在北京市药检所学习期间,她鼓励我主动向业内专家请教,自己则默默站在一旁认真观察,在我遇到困惑时及时点拨,帮我拨开科研迷雾,理清前行方向,更教会我 “既要懂中药的特性,也要守质量的底线”。这些教诲,至今仍指引着我的科研工作。
张静楷先生一生深耕科研一线,从不追求显社会地位,她严苛的科学态度,用科学精神和现代制药高标准对待中药传统的工艺、生产流程的做法曾不被一些人理解。但她始终以豁达乐观和执着的心态面对一切,坚守在自己热爱的中药科研岗位上,用实际行动诠释着 “择一事,终一生” 的科研情怀,用扎实的研究成果践行出一条中药高标准生产的可行路线。
工作中的张静楷先生严谨认真、倾囊相授,生活中的她更像是一位亲切慈祥的长辈。工作之余,她总会放下科研的严谨,和我们年轻后辈打成一片,分享自己的生活趣事与人生感悟,偶尔还会出几道趣味猜谜题或脑筋急转弯,让原本枯燥的实验室里充满欢声笑语。她用自己的乐观与通透,教会我:中药科研之路本就布满荆棘,唯有坚守 “药济苍生” 的初心,脚踏实地做好每一次实验、把控每一个质量环节,方能不负热爱、不负使命。
今天,从产业发展层面,中药制剂的标准化已经开始通过国际药品监管体系的审核,正在打破中药出海走向发达经济体的技术壁垒,助力中药从传统经验医学向循证医学支撑的现代医药转型,走向产业的规模化和高质量发展,这其中张静楷先生的默默贡献值得纪念。
三载光阴流转,张静楷先生的身影虽已远去,但她身上那份对中医药事业的赤诚与执着、对质量标准的严谨与坚守、对后辈的无私与热忱,以及面对科学精神质疑时的从容与豁达,早已化作一束束微光,融入无数中医药科研人的血脉之中。作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,她没有耀眼的名誉和光环,却用一生的坚守与付出,为中医药制剂的规范化、质量标准的完善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,更用温暖的陪伴与悉心的指引,照亮了一代又一代年轻中医药科研人的前行之路,我便是其中最受益的一员。
忆静楷师
三载阴阳隔,思君意未穷。
杏坛传药韵,素手拓研宫。
暑腊同扶兔,晨昏共探衷。
初心承一脉,风骨照晴空。
此身虽孑立,师恩记此躬。
遥寄千行念,清风渡远穹。
今年恰逢先生离世三周年,谨以此文,追忆往昔点滴,遥寄深切思念。愿这饱含敬意的文字,能跨越时空,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—— 您的付出,中医药界不会忘记;您坚守的中药质量初心,将永远激励着后辈在中医药现代化、规范化的道路上砥砺前行,不负韶华,不负 “药济苍生” 的使命担当。
作者:娄敏 原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所副主任药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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