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行诗学

班宇三本小说集的名字，《冬泳》《逍遥游》，到这一本《缓步》，泳、游、步，无一例外都指向着人在人间的移动方式。以这一移动方式为凹陷空间中的暗淡恒星，小说集里的一众或灰色或黑色或透明的人物获得行动逻辑，在星间诉说，交谈，飞行。倘若说，“冬泳”以“冬天里以肉身破碎冰层”为旨意，赋予那七个故事以冰雪和枪声；“逍遥游”以“掠过灰烬与山海”为提纲，观测更荒谬的现实和更扭曲的梦境；那到这一本，“缓步”，人离开水体，也离开逍遥的天空，回到了他/她一生都在做的事情：用双腿，去走山路，海路，或命运留下的楼梯。

“缓步台”，指的是在长楼梯中间设置的一段平台，以供爬楼者暂时喘息，短暂休憩。它提供一个回到二维的机会，将狭窄的楼梯延展成小小的平原，在这里，人可以呼吸，回望，任步子乱走，没有“往上”或“往下”的胁迫。而班宇便将这一行动，这一暂缓，投影入了人物的生命里：缓步台绵延扩散为年岁里的一段停滞时间，灰色地带，人物便领着他的生命和苦恼，踏入其中，缓慢地步行。这些发生在“缓步台”的长步行，在小说里屡次现身：《我年轻时的朋友》里邱桐与“我”在雨后长街中的行走；《于洪》里郝洁与“我”走至明渠桥上讨论“于洪区”和“辽宁”的寓意；《羽翅》里程晓静与“我”在河边将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想象为遗失记忆的盲人：

河水在夜晚醒来，风使其舒展，倒影在深处激荡，向四周喧嚣倾泻，走在桥上时，我忽然心生感动，仿佛我和她是两颗缓缓冷却的行星，经历漫长的旅程，徒劳无望，最终能在此搁浅。（《羽翅》）

是的，这些一个人或两个人的缓步、长走，就像一次渐渐发生的搁浅。它们既是小说的缓步，在短篇小说急流般的情节中设置一处缓冲，让大世界和主故事线暂时停止，框出一片用风和夜空组成的小小谈话间，人物就在之中边走边聊，聊所有的生命，也聊大地和远处。这些对话里往往没有关键情节的抛出，然而班宇明白，正是这些“冗长”的“情节外”地区，让人物生命的羽翼丰满起来，那些柔软和叹息，只在慢步里得以被捉住。

其次，它们还是小说人物生命的缓步。这一点或许更加重要。小说里的人物大多失意，一大团灰朴的琥珀就这样凝固住他们的手脚，或处在婚姻的迷宫中，或受困于写作时的梦魇。婚姻困局在许多篇里都成了游来荡去的幽灵。年少时的激情和心跳销声匿迹，就像粉红色的卡通围裙终会在油烟和饭桌争吵里磨损去饱和度，沦落为千篇一律的灰。中年的困斗不像猛兽，班宇笔下，它更像《于洪》里的洪水，略有暖意，四处袭来，偶有瀑布，漫至头顶之时，却已经连逃的欲望都没有了。香烟的火星，成为了这些故事里为数不多的火和暖意。他们的生命就这样停在缓步台，无望，无能，不断地回忆，并再次确证：“人注定无法相互理解。”

绝望逻辑往下推演，这一“缓步台”设置在命运的长楼梯上，要么拾级而上，要么向下，长楼梯里没有村上春树《1Q84》中的“路边救生梯”，爬向另一个世界。救赎的可能被堵死了：缓步并不带来所谓的“蓄势待发”“休息一下重新出发”，这已经不是逍遥游的神通世界了，这是人世，人只有脆弱的双脚，只有走这一条路，或坠入深渊。

同名短篇《缓步》里，在电视台工作的“我”由于情场与职场的纠缠而不愿管他人的目光，因此“天天低着个脑袋抄近路”，逐渐的，就“在草坪上踩出一条荒芜的小径”。而正是在这条原本只有“我”一人走的小径上，“我”却遇到了第二个走上这条小径的小林：

她从不走大路，总是沿着我踩出来的那条小道儿，一步一步往前走，且很细心，谨慎躲避两侧的草丛，有时候还要跳一下，如遇礁石。从上面看去，很像是缓慢经过一片凶险的暗绿色深海。（《缓步》）

随后便于小林相识，最终成为夫妻。这里的描写当然是在呼应罗伯特·弗罗斯特的著名诗歌《林中路》：“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，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/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。”小小的草坪上重演了在“人迹更少”的路上相遇到爱人的抉择。然而读者在读这里时注定感受不到浪漫和缘分，因为在小说开头，我们便已经隐隐感觉到了，这一个带着女儿木子的单身男子“我”，正刚从一段失败婚姻中缓慢挣脱出来。与小林相遇的草坪小道，最终仍旧要把“我”引回人头涌动的灰色人群里，世俗的叙事永远是无孔不入的滔天巨浪，暧昧只如纸船。

其他小说中的人物，也如这篇里的“我”一般，困在缓步台，走不出去，也无法回头。一个人再长的回忆，两个人再深的对谈，也无法改变楼梯的步数和斜率，困局依旧，生活依旧。

那有希望吗？有。同样是《缓步》，“我”在缓步台上遇到了楼对面的“松鼠女士”：

她朝着黑夜里吐了口烟，停下几秒,继续说道，你的故事都好听啊。我说，故事？她说，我就住这一层嘛，总能听到你给女儿讲故事，扭来扭去在散步的小蛇，小裁缝智斗巨人，岛屿上的科学家和企鹅,点头或者摇头的锡兵，只是个片段，没头没尾，你们边走边讲，等到了门口这边，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。我说，惭愧，乱编的，打扰到你。她说，刚才我知道你们走在后面，想着在这里等一等，兴许能听到个结局，但是也没。我说，不值一提。她说，没，我很喜欢，每天晚上，我都把窗户拉开一道缝儿，搬把椅子，守在阳台上等着，我就躲在箱子后面，有时等了很久，很担心是不是错过了，或者木木发生什么事情，但如果能听得到，就很开心，睡得也好一些，我知道她叫木木，很早就知道，但她不认识我，不要怪她。（《缓步》）

读到这一段后，我便感觉我也是那躲在纸箱后面的“松鼠女士”，听着班宇讲述他的故事。编给女儿听的梦幻故事，蓝色天空和绿色海洋里的黄色潜水艇，《漫长的季节》里游泳的白色独角兽，在沙滩边吃雪糕到月亮升起。命运的楼梯注定不会为凡人而移动分毫，但无尽的上升下降里，至少还有一方寸缓步台，一方寸喘息和谈话室。即便缓步是生活绝望逻辑的延续，即便缓步不解决任何困局，但只有站在缓步台，暂时放下往前走的胁迫，回到只有东西南北的二维世界，我们的眼睛才能从看路里空出来，用于回望来路，与仰望更远的山海和神圣。才能听见那些黄色潜水艇里藏着的梦幻故事，和捡起漂流到脚边的诗人手稿。身处人世，我们注定无法停住脚步，永不前行，但我们起码可以放缓脚步，足够缓，足够慢，从而与天上的行星保持相对静止。

小说集里还有几篇，《透视法》的一些段落、《活人秘史》与最终神秘莫测的《气象》，班宇的诗人灵魂于此得到解放，在一个人的诗学缓步中释放暗物质。那些透视学阐释、盲道、诗人间的疯话里，波拉尼奥的影子时常现身；而地下冰场的诡异滑行、气象观测所旁木屋里的荒谬与扭曲，胡安·鲁尔福的眼睛则宛若水潭里月影。

这也是和前两本小说不同的地方所在，即班宇的诗人灵魂似乎正在挣脱小说家的纸条封印，在字里行间如灰朴鸽子一样带着黑洞般的吸人瞳孔扑朔翻飞。当然，在一些主人公的生命线较为显著的小说里，班宇的诗歌声音有时会褫夺小说人物的声音，发出不合的抒情，以至于略带矫情的说理声音。然而在这三篇里，灰鸽子总算解脱故事性的飞行禁令，在密集的诗意里翻飞成诡秘的鸽群，冒犯着神和世界的秩序：

第五条，灭点反对神；第六条，灭点的产生，是由于我们作为观察者，位置永恒不变，类似独眼之鸽，它用一只眼球，在固定位看出去，世界便在这只眼睛里呈现出某种空间秩序。（《透视法》）

这样的班宇无疑让我惊喜。这惊喜既是这些诗意篇目的鬼斧，更是从整本小说集的视角看来，班宇达到了真正通达的缓步：他既能把人群间极细腻的感情写好，如《漫长的季节》里清澈海水一般的感情推进，在白色独角兽的游泳里达到舒缓的终点；也能把他在《冬泳》中便熟练掌握的凌冽口吻——即带有血腥气息与凶杀纠缠的大雪故事——继续写得柔韧有余，如《于洪》那精密的翻转和刀口；而在兼有“讲故事的人”的同时，他仍留着诗人手腕，留存着那些隐秘的暗物质。在《缓步》这本小说集里，班宇的三种面向交杂推进，正如一个眼睛如食人黑洞的“浪荡儿”，漫步在人世和梦境里，以最缓的步子，记录和赋魅着这世界。因此，想到波拉尼奥作为一个直到40岁才开始写小说的诗人，相比于下一本更成熟的小说家班宇，我同样期待遇到一个以简洁诗行作为硬挺鸽翼的，诗人班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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